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何日是春天的美文
一
要從二十年前說起。
這是一個偏僻的村子,似乎被這個時代遺忘,改革開放的大潮沒有給這里帶來太多的變化。村子里的姑娘,到了嫁人的年齡,仍是遵從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。
二十七歲的她,清秀聰慧,家里孩子多,她因為是長女,在自己都還只是個孩子的時候,就幾乎替代了母親的角色,包攬了所有的家務(wù),把弟弟妹妹們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。她想上學,上不了,想學裁縫,學不了,父親是老中醫(yī),但是連跟著父親學中醫(yī)的想法都落了空。
到了嫁人的年紀,她死活不愿再聽從父母的了,嫁人是一輩子的事,她一定要自己選。
但就連這點愿望都破滅了。
男人是個木匠,只比她大一歲,忠厚老實,斯斯文文,算不上英俊,卻也說得過去,只是家里太窮,男人讀到初中,家里就再也供不起,這才下來學了木匠。
她心里是千般不肯,萬般不愿,受了這么些年的累,只想找個好點的人家,過點像樣的日子。
她的父親是讀書人,在村里的小學教了半輩子書,在選女婿這件事上,他不在乎人家是窮是富,他看重的是人品,他看這男人很忠厚可靠,女兒跟了他,不會有罪受。
“窮點沒事,人本分就行,有木匠這門手藝,甜日子在后頭!备赣H勸她。
她坐在床邊,只顧著流淚,不說一句話,她知道,她說什么也沒用,祖祖輩輩都是這么過來的。
出嫁這天,臨出門了,她回頭望著父親,眼里噙滿淚水,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,一字一頓地說:“出了這道門,不再是您女兒!
父親抽著旱煙,沒有說話,能說什么呢?
二
他母親走得早,老父親也是厚道人,知道家里再窮,也不能委屈了人家姑娘。
別人家結(jié)婚有的東西,他家都給置辦了。電視,錄音機,自行車,別人家有的都不能落下。他的兩個沒成家的弟弟搬出來和老父親住,又把三間破舊的瓦房重新修了修,騰給了他們做新房。
她算是風風光光地嫁進了他家。
可是借的那些債只得他們自己還來,她感激男人家給了她像樣的婚禮,心里卻也清楚,要說過上甜日子,不知道要到哪年哪月。
結(jié)婚還不到一個月,窗子上的喜字還紅得耀眼,男人卻不得不丟下她,跟村里的人去了山東打工。她不知道山東在哪,也不知道有多遠,只聽男人說,要四五天才能到。
她知道留不住,只靠家里的兩畝三分地,再過十年二十年也還不完欠的那些債。
送走了男人,她守著三間空房,連個說話人都沒有。老父親身體不好,她盡著媳婦的孝道,照顧著老父親,一個小叔子還小,她作為嫂子,也真心實意地疼著。
田間地頭,總有挑水擔柴這樣的體力活,家里沒個男人,她只能自己受苦受累,別人挑一桶,她只能挑半桶,總要在田里忙到很晚才能回來。
每次回到家,屋子里死氣沉沉,她有時實在是不想回到那三間房,甚至想干脆累死在田里。
心里的苦沒法和人說,眼淚只能往肚子里淌。
父親來看她,看著這空空的三間房,冷鍋冷灶,都沒個家的樣子。父親坐在桌子旁,吧嗒吧嗒地抽著煙,她低著頭,坐在父親對面,許久不說話。
“孩子,爹對不住你。”
“我沒你這爹。”聲音不大,卻剛好可以讓父親聽見。
其實她心里一直沒有怪過父親,她認了,受再大的苦她也認了。
她只是想給自己留一點自尊。
三
第二年,兒子出生了。
她總算是感到日子有了盼頭。
男人接到信后趕了回來,她對男人說:“孩子他爸,你給咱兒子取個名吧。”
“早想好了,就叫天曉,天亮了的意思。”
“天亮了,天亮了,”她小聲嘀咕著,想了想,“好,就叫天曉!
兒子很聰明,才三四歲,已經(jīng)會數(shù)到一百,爸教的唐詩都背得有模有樣。村里的長輩總愛逗他,“你被人拐走了怎么辦?那就回不來嘍!”他歪著小腦袋,一本正經(jīng)地說:“我知道我家在哪里,我和別人說,別人就送我回來了!
她每次看看兒子,都覺得再大的苦都不是苦了,兒子成了她的一切。
可在兒子五歲那年的夏天,她覺得天塌了下來。
這天早上,鍋里的粥剛剛好,她盛了一碗放在灶臺上,想等粥涼一點再來喂兒子,就去了房里給兒子做衣服。
小小的天曉還沒有灶臺高,看到灶臺上放著粥,踮起腳尖,搖搖晃晃地伸手去夠。
兒子的哭聲驚動了她,忙從房里跑出來,眼前的一幕把她嚇壞了。
一碗滾燙的粥正扣在兒子的小臉上,兒子身體顫栗著,兩只小手胡亂揮著,撕心裂肺的哭聲讓人聽著害怕。
她抱起兒子就往村里的醫(yī)院跑,鞋子跑丟了也顧不上去撿。
醫(yī)生看到孩子時,孩子的臉已經(jīng)又紅又腫,滿臉的水泡,連五官都已經(jīng)看不清。醫(yī)生實在沒了辦法,無奈地說:“這孩子,算是毀了。”
她哭著喊著求醫(yī)生救救這孩子,醫(yī)生只不停地說:“大姐,對不住了,實在沒辦法!
后來,村里的老人告訴她,坎上有位老先生,家里有副祖?zhèn)鞯姆阶,專治燒傷燙傷。只是,不知道老先生還在不在,十幾年前見到老先生時,老先生已經(jīng)是六七十歲高齡了。
坎上是個地方名,離這里很遠。她抱著最后一點希望,找到了坎上,挨家挨戶地問人,總算找到了老先生。
老先生看到孩子時,著實吃了一驚,趕緊配藥,配好了藥,不住地囑咐道,這孩子現(xiàn)在開始不能進油鹽,不能吃辣,臉上不能流汗,不能讓太陽曬。
老先生臨走又叮囑道:“藥涂上后,孩子臉上會特別的癢,千萬不能讓孩子用手去撓,不然就真的毀了,最好是……”老先生停了好一會,“最好把孩子捆上吧!
家里開始斷了油鹽,她甚至讓老父親,小叔子都跟著斷了油鹽,整天只是清淡無味的蔬菜?蛇@大熱天的不能出汗,那時家里還沒有電扇,她只能拿著一把羽毛扇,一步不離地守在兒子身邊,給兒子扇著風。兒子臉上癢,想伸手去撓,她不忍心把孩子捆上,只死死地按住兒子,兒子難受,兩只小腳在床上亂蹬,兒子的每一聲哭,都像是用刀子在剜著她的肉。
日日夜夜,一刻不停地就這樣照顧著兒子。
一個多月后,老先生來看到了孩子,十分驚訝,用手不停地在孩子臉上摸著,口里不停地說:“造化,真是造化啊!”
孩子臉上終于是沒有留下一道疤,她卻躺在床上躺了三天,她太累了。
她感覺自己像是死過了一回。
四
很快,兒子該上初中了,她突然要把孩子送到縣城里去讀書,這在村子里引起了不小的轟動,還沒有一家孩子去縣城讀書的。
男人都覺得意外,村里人也說她傻,去城里得花多少錢啊,有這錢還不如蓋幾間像樣的房子,過幾年給兒子說個媳婦,莊稼人還想要啥,還想當官坐府不成?
她不管,她自己不識字,一定要讓兒子念書,她知道不識字的苦。
舍不得兒子,就在學校旁邊租了間小房子,陪著兒子念書。
家里祖祖輩輩都沒離開過那片黃土地,來到城里,她沒有半點依靠。到處都是高樓,她連方向也分不清,不識字就幾乎是個睜眼瞎,甚至不敢走遠,怕走遠了不認識回來。
兒子上學去了,她就一個人坐屋里,呆呆地坐著,等著兒子回來。
日子久了,慢慢地,她也出去走走,想找些事做。那些識字人干的輕松活她干不了,她來到工地上,見人就問:“大哥,你們這里要人嗎?”
別人看了看她單薄的身子,擺擺手。
她沿著路,一家家地問著。終于有位老大哥,看她瘦瘦小小的,有點懷疑,“你?能行嗎?”
“能行能行。”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。
“好吧,先扔一車磚試試。”
扔磚是要把一塊塊磚扔到二樓的架子上,她沒扔過,看著樓上的架子,感覺很高,她有點害怕,卻還是用力扔了上去,一塊,兩塊,三塊……她被留了下來。
之后就天天在工地上,干著男人都覺得吃力的重活,每天回到家都腰酸背痛,躺下就不想起來。但她不覺得苦,為了兒子,她感覺怎么都值。
可兒子卻不爭氣,從家里偷了錢跑去打游戲機。她從游戲廳里把兒子揪出來的時候,想死的心都有。
她不忍心打兒子,只對兒子說:“你說句話,你要不想念了,我們現(xiàn)在就回家,媽不怕丟這人,要是還想念書,媽還陪著你!
兒子沒有悔改,中考那年考的分數(shù),勉強可以上個三流高中。
五
她不死心,她不相信她的兒子這么沒用。
她四處打聽,求人托關(guān)系,想讓兒子上縣城最好的高中。后來,這高中可以上,只是要拿八千借讀費。
去學校交錢前一天晚上,他把兒子叫到跟前,拿出一沓錢,“知道這些錢怎么來的嗎?”
兒子不說話。
“是媽在工地上,一塊塊磚扔出來的,一桶桶泥抬回來的,在幾層樓高的架子上,提心吊膽地一步步走出來的!
兒子哭著說,“媽,書我不念了!
兒子長這么大,她第一次打了兒子。
“媽要你好好念書,再大的苦,媽受著,只要你爭氣,媽不覺得苦!
兒子總算是開了竅,開始好好讀書。
每天晚上,兒子看書看到很晚,她就坐在旁邊,織著毛衣,或者做雙棉鞋,兒子看到多晚,她就坐到多晚。她每天最開心的事,就是陪著兒子看書,她不知道兒子在看什么書,她也教不了兒子什么,只是坐在兒子旁邊,她就覺得很幸福。
“冬天已經(jīng)到了,春天還會遠嗎?”兒子大聲地背著書。
“兒子,你背的這是什么意思?”
兒子怕解釋多了媽聽不懂,簡單解釋道:“就是說,如果冬天已經(jīng)到了,那么春天也就不遠了。”
她看看窗外厚厚的積雪,想了想,可不是嗎,春天就要到了。
六
兒子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那天,她高興得像個孩子。
把通知書拿在手里,左看右看,顛過來倒過去,看了好一會兒,讓兒子把上面的字都讀給她聽。
兒子就把上面的每一個字,大聲地讀給她聽,讀著讀著,兒子已經(jīng)哭得讀不出聲來,她輕輕打了兒子的頭,“都是個男子漢了,還哭!”
兒子去上學的那一天,她送兒子到了村口,替兒子理了理衣領(lǐng),說:“從小到大沒離開過媽,到學校不要想家,好好上學,聽老師話,多識點字就不用像媽一樣當睜眼瞎了!
“媽,我不想去了,我在家陪您!
“傻孩子,媽不要你陪,媽只要你好好讀書。”
她在村口站了很久,直到兒子的身影越來越小,最后成了一個點。
村口的那棵老樹,落著幾只喜鵲,嘰嘰喳喳,歡快地叫著。